是夜里过来个人,他从地上抬眼看人家一下,都要把人吓得离魂的程度。
他自己从来是看得见别人美丑,不分自己男女人畜的,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起身。
月亮没圆,牙儿弯弯,辉下来像带着湿气,把交错分离几条青石街道涂抹的像女人梳光了的油黑辫子。
夜里正是起风的时候,寻常人出来,都得加衣裳御冷抵寒,陈乖宝身上,却只有两个破袖子挂着烂线,勉强搭着,他却不知冷热,差不多全裸,浑身是泥草,自己绕过巷道,光脚踩着还带着湿气的青石板,听见马掌击地的声儿,就赶紧或找个石墩子,或找个人户外头放的车板躲着。
等巡城的宵禁卫举着火把骑走了,他又乐呵呵浑不吝地出来转悠了。
他极认路,记性好,身子瘦细脚步轻灵,转悠了好几道巷,也并没人发现他。
听见前头更郎打梆子,还跟在人家身后,悄悄瞧他手里梆棰动静,跟着人家在城内转悠唱更。
那更郎李大本是师傅今日不该值,正是他新官上任,一路走一路唱,一路手里敲着更锤,等行至宁老太师府的地界,益发觉得后脑发阴,时气逼人,要命的是,总觉有人在后学他,他抖着手打一慢三快,拖长了唱:“天—寒—地—冻!”
只觉身后一阵冷风,有个细细的声音也唱:“天~寒~地~冻~”
李大裤腿颤颤,再打再唱:“四—更—!”
那个细细的声儿也学他说:“四~更~”
李大登时头皮炸起,眼脸皆麻。
立时向后转头,四处察看,却黑洞洞没一个人。
他拔开腿便打着梆子疾走,嘴里慌乱咬舌,疼得眼泪都快出来,头低着不敢抬,浑说浑念:“亲亲天老爷!狐仙娘娘鬼神大爷!千万饶俺饶俺!天杀的俺该做更!无意冒犯!无意冒犯!”
“就说这地方刚完白事死了人,不吉利……不吉利啊……”
慌慌张张逃也似的乱走,吓得心死也不敢撩东西就跑,该他的差,误了要惹罪的,眼下不防,登时摔了一跤。
李大疼都不敢叫,爬起来捡起家伙事儿,索性跑起来离了这地方,嘴里更都喊拐了。
陈乖宝从巷道里露出来脸,瞧着他似绑腿待宰奋起逃命的活驴步伐,捂着嘴偷笑,觉得甚是有趣。
走了一个乐子,陈乖宝抬头见这处府门前与别人不一样。
大门丈高朱红,兽头咬环铜扣,门匾金绣重漆,只见外门见不到里面,便已觉绿檐红瓦,气派巍峨,门口却挂得是两个大大的白灯笼,上有奠字,夜风中凄凄晃晃。
他记性好,走过一回,便想起来了过来时的这条路,猜度应是他跟哥哥那天看着纸钱如雪的那条路尽头办白事的主家。
怕一会儿那些骑马举火把的又巡过来,陈乖宝便在这巍峨气派的府门前转了个弯儿,进了夹道的曲巷里。
正不知再转转找个人捉弄,还是继续跟那群举火把的宵禁卫捉迷藏,还是回去捶哥哥……
正这时,只见巷里黑洞洞,这户人家墙上的小角门,两个男人提着灯笼打出来一个弯腰佝背的老婆子。
“滚滚滚!滚回那府里去!”
“谁拿你们哥儿的金项圈了!我家爷们和老太太的脚指甲扣下一粒米,散出来也够我们这府里的人吃香喝辣了,谁稀罕你们那不知死活的短命哥儿的东西!”
“有这功夫,替你们哥儿在城外鸡鸣寺多捐几条门槛罢!”
那骂人的冷笑:“兴许啊,赎完冤孽,也就找回来了。”
“不知哪世里生得这样孽障,缺魂儿的痴胎,累死娘来气走老爹。”
那老婆子眼看十分年高了,叫这两个男人踢倒地上,半日起不来,陈乖宝纵是眼神精细,猫着不露头离得太远,又黑,她又伏倒在地,并看不见她表情形容,只听她哭得十分嘶哑伤心,嘴里哭说:“我们哥儿的………是我们哥儿的……别拿………别拿………”
“他回来………回来………戴…………”
那其中骂得凶的又唾了一口,只说:“那便就请在这儿躺着吧。”
“老东西!等你躺在这儿死了,自然烧给你家哥儿!”
那老婆子只听得这一句,便像是疯了,奋起来佝着背,像只击兔的老鹫,一头便撞上去,抱着那骂唾的狠命挣打:“哥儿没死!我们哥儿终究回来!你们黑了心的!你们这府里人黑了心啊!”
“儿丢了没人去找,娘也逼死!又抢他东西!我老婆子要告官!要告官申冤!”
她边哭边喊,不知是向那两个男人还是向天,秋夜里凄惨怖人的老人利声:“老爷啊夫人啊!你们快来啊!快来!”
“我去死啊!我该去死!”
“我老婆子是罪人!只给我们哥儿和小姐做主啊!”
那男人让她疯了似的连扯带打,虽年轻力壮,也受了几下,吃痛愤怒起来,一把将她推到在地,只要一脚下去踹烂肚子踩死!
却被他后头立在角门里只露半个身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