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有人,就一个老头儿,长得和和气气,一副好脾气的模样,和他那身浸满机油味儿的粗糙工服格外违和。
铺子一进门的天棚上兜了一大块摊平的蓝白条玻璃丝袋,楼上在漏水,一滴一滴,已经在袋子里落出个小水洼,甸甸的往下坠。
那老头儿正轰轰地折腾一辆新款铃木,每拧一次车把,发动机就痛苦地又喘又振。拧多了,车直接不伺候,噗的熄火了。
孟昭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他,忽然开口:“积碳了。”
那老头儿似乎被吓了一跳,抬头看了孟昭一眼,犹豫片刻,摆正车身去拆火花塞。盖子一拿,里头两团碳黑糊得盖子里层都是厚厚的黑渣。
盯着两坨积碳,老头儿先是一怔,随即堆起满脸深刻的皱纹看孟昭:“耳朵很灵啊,小子。”
“我也有一台。”孟昭说,“这个牌子总跑低速就是容易积碳。”
他说着,瞥了眼乱七八糟的工作桌,一眼就看到一把锋利的细长刮刀。踩进门槛儿,目光扎在这老头儿脸上,久久,等着对方神色变得疑惑不解,他才开口:“你记不记得九龙城寨的阿玲?”
老头儿的五官一点一点扭曲成可怖的形状,仿佛眼前是讨命的厉鬼。孟昭抓起那把刮刀,面无表情地,又朝他走近一步:“你记不记得,你睡过她儿子?”
油黄的灯光照亮老头儿蜡黄的脸,孟昭感到惊奇,不过十年光景,这人已经老成这样。
‘笳笳笳’的跑步声忽然临近,是那种幼儿鞋,落地一踩鞋子就会发出‘笳’的响声,像捏公仔鸡一样,很可爱。
“阿公!”
小女孩三四岁,黄黄的软发扎成两个冲天揪,鼻子下面挂着一行鼻涕,往回吸了吸,又抬手擦擦,手上的灰蹭得鼓鼓的脸蛋也脏兮兮的。
这孩子不怕生,见着孟昭,还呲牙嘿嘿傻乐几声,然后一把拽住老头儿的手:“冰淇淋,阿公!”
孟昭没再往前,他看着那个小女孩,握刀的手不再是骨节泛白。
老头儿大概是这时才发现孟昭手里攥着刀,他直接从马扎凳跌下来,扑通跪在地上,祈祷一样两手合在一起,还用力搓了搓:“不关小孩子的事,对不起,是我做错……”
“你糟蹋自己家的小孩吗?”孟昭问。
老头儿涕泗横流地用力摇头,一旁的小女孩睁着懵懂的大眼睛,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门口接漏水的玻璃丝袋子滴答滴答被一声声敲响。
孟昭不想继续待在这里,他把刀子扔回工作桌上,咣啷一声。
转过身之后,用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:“可我也是小孩。”
他给自己在街道口的摊位买了个冰淇淋。
冰淇淋被喂了过量的糖,不过没关系,他喜欢甜的,齁人也没关系。
冰淇淋吃完,他舔了舔自己手指上沾的糖汁,一辆黑色越野在他面前踩下急刹,车窗摇下来,袁浩露出脑袋,长舒一口气:“大佬,我跑遍全香港找你,车都跑光两箱油你知不知道!?”
袁浩把厚厚一叠彩印的学校资料交给他,说谢家麟已经给他定好了晚上的机票,说到那边机场会有人接他,还说澳大利亚比香港冷,谢家麟提早给他买了几件厚衣服,放行李箱里了。所有需要的证件也托关系替他办好了,在行李箱夹层。
袁浩还在嘱咐,他坐在车后座,低着头,不一会儿,抽了抽鼻子,眼泪一滴一滴滴砸在铜版纸上,那上面所有的字都变得模糊一片。
到了机场,袁浩从后备箱里拿出崭新的铝合金行李箱,孟昭一下子就看见箱面上印着的巨大的米老鼠笑脸。
在地球另一端机场接他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非洲裔阿姨,阿姨教他选的那所中学的英文。
谢家麟教过他几个月中文,他反而觉着学什么都不算吃力——反正都比汉字简单。
1988年,砖头模样的大哥大逐渐流行起来,街边电话亭开始陆续地减少。
澳大利亚的电视机靠着外头的卫星锅接收器能看香港的几个频道。
1989年,谢家麟第一次被提名影帝,落选。
1990年,他申请了当地的大学,选了电影制作专业。
1991年,谢家麟又被提名影帝,仍然落选。
1992年,他电影史挂科,补考两回才过。
1993年,新闻播放了爆破拆除九龙城寨的画面。
浑浊的蘑菇云卷上天,震天动地的声响之后,九龙城寨的使命轰然告终,连带着里面大大小小赌馆、妓院、白粉档、狗肉饭店。
1994年,他的毕业作品得了奖。本土的一位知名导演朝他抛出橄榄枝,邀请他做一部公益广告的助理导演,负责人物特写的全部镜头。
同年谢家麟第三次被提名影帝,还是落选。
1995年,香港电影开始走下坡路,三级片和恐怖片横行霸道,谢家麟在这一年没有拍电影,转战小屏幕演了一部古装剧,收视率破了30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