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温和地笑:“加措。”
至此,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杀他。
我也明白了他食指关节为什么有茧——多半是老象牙佛珠磨的。
虽说我们信仰的不是这边的宗教,但细究起来,我们的文化本就多数起源于中国,所以大家谁都不想碰那个晦气。
放了又不行。
战争漫长无止,长官死了一轮又一轮,他如此好看,总有胆大的想试试他是什么滋味。
亵渎神灵。这听起来就让人兴奋不已。
现在我面对面坐在石床边沿,不清楚该如何给他行礼,或者该不该给他行礼,我的指尖微微发麻,于是落荒而逃。
我蜷在军帐篷里的通铺,听着战友类似飞机轰炸的呼噜,一夜无眠。
白天照常到来。
清晨的风满载着昨夜的凉气。
中队长的口臭愈发严重,他整个人闻起来像会移动的十八层地狱。
在他面前,有个破衣烂衫的老汉卑微地躬着腰,两手举着一张纸条,纸条颤巍巍地抬了抬。
我认得那老汉,是我们前阵子抓来修地道的苦力。
地道昨天刚刚修好。
中队长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他领军饷的印章,印在在那张纸条上,他的手指贴着纸和印章相接的部分仔细按压,确保名字能清晰地出现在那张纸上。
老汉跪地磕头,感恩戴德。
事出反常,我快走两步追上老汉,管他要他手里的纸条。
“皇军!皇军!”一开始他还不想给我,跟随我的军曹立即用枪口顶住他的脑袋。
我拿到了那张熨帖得一道折痕窝角都没有的纸条。
纸条上用日文写着:“此人残暴狡猾,请杀掉他!”
怪不得中队长愿意给他盖章。
拿着这张“通行证”,路过哪个部队都不能通行。
我撕了那张纸,给他重写了一张:“此人是良民,请放行。”
我注视着老汉的背影。
心里并不觉轻松。
放走了一个,放不走的是十个,一万个,十万个,一百万个。
上级下来了命令,原地休整半月。
我从最北方的满洲帝国跟随部队一直到了最南。
一旦停下来,我就会瞎想。
一旦瞎想,轰炸的飞机、冲天的炮火、敌军的骑兵队就会齐齐对准我。
闭上眼是地狱,睁开眼一看,果然是地狱。
我喝醉了酒。
我有预谋地喝醉了酒。
我的脚带着脑子不清醒的我去了尼庵的院子,左手第一间。
见到加措我才明白,我也不例外。
总有胆大的想试试他是什么滋味。我也不例外。
可是我喝得太多,眼前的人影由一个变成两个,两个变成六个……
我的膝盖很痛。
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跪在石床前,头迷迷糊糊地撞向石床,被一只手垫住,我的眼泪顺着那只手的指节一段一段的流淌下去,我说:“我想回家。”
飞机的轰炸似乎停了下来。
我眼皮沉得要睁不开,嗓子也疼得快冒烟。
白天,我把自己的响牌烟塞给中队长,问了无关痛痒的问题,最后才转到我真正好奇的问题上去。
“大队那边,有没有说过当时是怎么抓的那个和尚?”
“和尚?”中队长拧起眉毛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,“你说的是左手边第一间对吧?”
我的手心微微渗出汗珠儿,想咽口水,但忍住了。
“本来那藏族和尚好好待在庙里念经,谁会去招惹他?”中队长说,“他念经的庙窝藏了支那兵,这还不算,这和尚还送支那兵去江对岸,支那兵刚过去,他就割断了渡桥铁索,到现在咱们还没把桥修好。”
中队长如此轻描淡写,而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在我的脑子里掀开滔天巨浪。
掀得我的魂魄跟着跌宕翻涌。直到浑身酸臭的中队长抬起他的手肘戳我的胸口,我才回神。
他问:“你试过了没有?”
我看向他,他便贱兮兮地笑:“去试试,很爽的。不要怕那些有的没的,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显灵,我们怎么还站在这儿?”
事实证明,中队长有一张乌鸦嘴。
休整的这半月没能过完——我的国家投降了。
无条件投降。
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们即将成为战俘。
新四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,几个部队的残兵跪成一排要剖腹。
领头的小队长一刺刀扎进自己的小腹,他的脑门迸出一条条蚯蚓形状的青筋,但整个人就僵持在那个动作,不动了。
我有点想笑——刺刀的方向竖着扎进去,错了。刀刃不横着朝内,就无法横着剖开他自己。
我和剩下没胆量自杀的小子一同成为战俘。
正巧赶上了